周声发先生的画作很早便见识过,而坐下与他喝茶聊天,却是五、六年以后的事了。
先生待人随和,言辞恳切,说起话来略带乡音,谈到艺术嗓门微微提高,郑重地向听者阐述他的看法,其态度诚挚,见解精到,让人信服。
先生是不善交际之人,平时深居简出,挥汗于砚田。废画三千,充塞半间屋子。偶得心仪之作,堆砌空床之上,齐齐整整,足有数尺之高。夜深人静之时,翻检审视,掂量得失,却从未刻意对外宣传张扬,博那虚头巴脑的声名。这样的做派,与画界之主流路数,相去甚远。时下,许多画画之人,审时度势,长袖善舞,塑造了不少“成功”范例。此类人等务实、精明、乖巧,在艺界、商界、政界周旋应对之能力,着实不凡。反观先生,没有光耀的头衔,亦无显赫之履历,唯有那些尘封的画作,把人带进幽深迷离的世界里。
先生画画,无拘无束,逸笔草草之中,暗藏玄机。一管柔豪,借着水墨的干湿浓淡,用点线面的有机组合,形成虚虚实实的痕迹和若隐若现的意象,常常在抽象的底稿之上,辅以具象的提示,或者直接用抽象的笔墨,表现形式的美感,在似与不似之间,形成某种情愫,把读者带入他所营造的意境之中。在我看来先生经营的是抽象之美,而这些抽象的画面并无模式化、套路化和概念化,实属难能可贵。这样的画法,貌似偶然随意、放纵不羁,细细玩味,却是情怀、涵养、品味、性情的集中体现和无意识流露,折射出作者的艺术格调和人文修养。
一幅画,从起稿到收笔,从各要素——明暗、黑白、虚实、厚薄、疏密、浓淡、节奏、气韵等诸方面来看,最终体现的是一个“格”字,若无对名利之淡薄,对天真之珍视,对良善之敬畏,对艺术之虔诚,是经不起一看的。如同跳水、体操里那些看似随意的翻转腾挪,没有十年如一日的准备,一定上不了台面。而画画的人,内心稍有差池,油滑、虚空、伪善、恶俗立刻跃上纸面,不会有半点回旋之余地。看惯了名家大腕圆熟、练达的技巧,再看看先生的这些生涩、干净的画作,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。
先生的画,注重写意,兼具娴雅、率真、厚重之质。它们早已跳出应物象形、媲红配绿的初级范畴,取而代之的是对事物本质的攫取,从而对其精神的捕捉。譬如《荷花系列》,把画面简到极致,从繁杂琐碎的自然物象——叶子、枝干、花朵中提取元素,对应纸面形成墨团、粗线、色块、小点的构成,简练之极,强烈至极。而《深渊》、《童年的玩具》、《秋天果园》等作品,又是另一种探索,那几近儿童画的笔法,堆砌出厚重斑斓的色彩和光感,看似笨拙幼稚,却反映作者身心的澄澈,呈现出天真质朴的意味。还有一类突出线条的作品,如《小镇秋色》、《山城秋雨》、《满园春色》,则兼具娴雅、散淡的韵味,松松爽爽,气象高华。这些特色鲜明的作品,代表作者在不同时期的所思所想,真实而鲜活。作者没有把自己定格在一种模式当中,沾沾自喜,高枕无忧,更没有像一些画家那样抄袭他人,重复自己,却从未感到忐忑和危险。先生在追寻、选择、怀疑、否定中迂回前进,走上一条人烟稀少,荆棘密布的羊肠小道。
先生成长的时代,是建国以后政治活动纷繁复杂,经济建设举步维艰的时代,这对于一个出身贫寒而又执着于艺术的青年是极大地考验。为了生计,为了保留从事艺术的可能,先生选择流落西北,尝尽艰辛的同时收获了艺术的成长。这为他后来的艺术探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或机缘巧合,或命中注定,画家的固执和坚韧最终得到回报,这便是他作品所呈现的广度、深度和力度。这样的回报,绝非偶然,这是长达半个世纪的不懈努力的结果。
艺术家及其艺术的成长,有着一个嬗变、发展、成熟的过程,如同一棵树,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后才能开花结果。这个过程,需要画家自身知识结构的储备和人格特征的丰满,更需要寂寞角落里的漫长忍耐和等待。可贵的是,先生并没有固守某一时期的成果,而是勇敢决绝的去怀疑否定,打破重建。
木心说:艺术家的命运,是不断上十字架的过程。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,艺术没有终点,永无止境。
人至晚年,梦里人生。梦里花落知多少?
《圣经:新约马太福音》说:我们要进窄门。因为引到灭亡,那门是宽的,路是大的,进去的人也是多的;引到永生,那门是窄的,路是小的,找到的人也少。
这样的观点,我想先生是会认同的。
——2015.11.13于桂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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